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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金阁(1 / 2)





  (一)

  神都洛阳,太初宫,辰时。

  晚樱开到极盛,风过时吹落满园,满眼繁华,却是衰败的前兆。

  白衣白发的李太史正和一位紫衣的王孙在院中下棋。

  棋坪上没有一个棋子,却尽是落花。

  少年相貌、眼神沧桑如老人的嗣雍王李守礼拾起一片花瓣,望向院中的溪流,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故国依旧,物是人非。”

  李崔巍身旁有茶炉茶盏。水沸腾的声音是院内唯一的嘈杂声响。

  “再过一月,即是故太子贤的祭日。”

  白发的男子先发制人,拿起了茶炉,水沸声戛然而止,他的话就像抛出去的石子,在湖心溅起涟漪。

  李守礼默不作声,良久才嗤笑道:

  “李太史,你以为,我叫你来,是要与你算这笔旧账么。”

  李崔巍拿过两只茶盏,缓缓将茶水注入,又将清洗过后的烫水倒掉,再从茶碾中取出茶末,缓缓道:

  “在下原确是如此以为。但嗣雍王此前多次出手帮助鸾仪卫,又令在下不敢妄断。”

  他抬起头,双眼如鹰隼,直视着李守礼:

  “只求嗣雍王能多宽限一段时日,在下还有要事未处理,待事毕后,这条命,悉听嗣雍王处置。”

  对方接过装着茶末的金罐,摇头笑道:

  “汝纵使真当自己是豫让,吾也当不起赵襄子之名。”

  他缓缓将茶末倒进茶盏,注入沸水,又用茶筅将茶末冲开。

  “我从前,确实想过要杀你。”青草色的茶汤在水中散开。

  “我父王无辜惨死在我眼前时,我才十二岁。要不是长兄护惜,我活不过调露二年的冬天。可后来,我长兄亦死了。”

  “被流放时,我正伤寒未愈,是长兄与父王一路背着我。长安到巴州,有几千里,李太史知道么。”

  他放下茶筅,安静地看着茶汤表层乳白色的茶末,如同一层残雪。

  “但我现下,不仅不杀,还要请李太史为我做事。”

  他将其中一盏茶捧起,递给李崔巍。

  “是关于我的叔父,庐陵王。比起太后与圣人,我更不愿看到他做皇帝。李唐的江山,不应断送在庸人手中。李太史若是助我,我便助你……在圣人要杀容姑娘时,将她带走藏起来,藏到一处极安全的所在。”

  李崔巍稳稳接过茶盏,听见李知容的名字时,心却慌了一瞬。

  “嗣雍王所说的安全所在,可是如我所想一般。”

  他之前就疑惑,先故太子李贤的子嗣们被赦赐放还东都后,都按诏令与圣人一同,被软禁在宫苑内。为何只有嗣雍王可以随意进出宫禁,还能参与太平公主的香宴。除非,他确实有瞒天过海、掩人耳目的方法。

  对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

  “想必你亦有所耳闻。这东都的地下,有一鬼城,名丰都市。而本王的母族,恰巧在那异族都城里也是望族,名唤有苏氏。本王能在吃人的宫闱里活到现在,全仰仗这一半的狐族血统。”

  (二)

  李知容自从上回答应了十叁娘子带酒之后,几次叁番地去南市寻她,总是扑个空,不知她又去何处花天酒地。

  但今日她又来了南市,却是有要事,来找她对证。

  而好巧不巧,今日她远远就在酒家望见了那条碧色罗裙,正埋首在坛坛罐罐里,边喝边哭,路人见了都绕道走。

  她上前拍拍她脸:“十叁,醒醒,出了什么事,你怎这幅模样?”

  她见了李知容,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乔公子不要我了,他一去陇西,我便再也见不着他了,呜呜呜呜。”

  李知容:“哪个乔公子。是先前借了你酒钱不还的那个,还是想纳你做第五房小妾的那个?”

  十叁斩钉截铁地摇头:“都不是,是我的如意郎君,右补阙乔知之!”

  李知容已经不想再数这是她的第几个如意郎君,只想转移话题:

  “十叁,趁你还没醉死,快与我交待,你先前与我说的那个表兄颇黎,现在在何处?”

  听见颇黎这两个字,十叁的酒醒了一半:

  “颇……颇黎,你没见着他么?啊,对了,我忘了,忘了介绍你们认识。”

  安府君此前交待过十叁,要她在上元梅宴之前便告知李知容他会去,试图通过亲戚关系来让阿容放下戒备心。

  殊不知,十叁娘子在当夜撞见桃花运之后,就把他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而安府君则一直以十叁的表兄自居,以为阿容是因此才对自己格外照顾。

  李知容继续套话:“可我已经见过了。你的表兄,是不是碧色眼睛,身量高大,脾气有些古怪?”

  十叁脑子还沉浸在失恋的悲伤中不可自拔,不耐烦地点点头:“是啊,就是他。见到就好,我的差事就算办完了。”

  李知容:“??什么差事?”

  十叁意识到失言,连忙捂着额头装醉。李知容知晓了前因后果,又想起安府君昨夜的奇怪表现,心中更生疑窦。此人在丰都市向来都是横着走,谁能将他伤成那样?而且,他昨夜一副诀别的样子,难道是丰都市有什么异动?

  她拽起十叁的袖角:“别喝了,陪我回一趟丰都市。”

  (叁)

  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国语·晋语一》

  夜五更,鬼城丰都市北,有苏氏城砦内。?

  鬼城中妖族势力错综复杂,为御敌,望族多依山建立城砦,居高临下,坚壁清野,远远望去,庞大高耸的城砦如同天宫楼阁。

  自上古以来,会幻术的狐族望族中,最古老而得众望者有二,一曰涂山,二曰有苏。此二族中,常有才貌出众、幻术过人的女子,与人族君王联姻。

  前朝外戚独孤信即是有苏氏后裔。生叁女,皆为皇后,因此有苏氏在丰都市的名望,在本朝超过了涂山氏,是鬼城中也是最为显赫的妖族。武太后临朝称制后,陇西士族受到打压迫害者众多,纷纷逃到母族寻求庇护,一时之间,鬼城中的勋贵旧族充塞,一度与府君分庭抗礼,不分轩轾。

  而府君一旦失势,最能得益者,即是有苏氏。

  今夜是有苏氏继承人大婚之夜。有苏氏狐族嫁女,自商代以来的传统,是要在丰都市抓一人,做人牲祭天。今夜令全族尤为激动的是,此番用来祭天的,是昔日丰都市至高无上的府君大人。

  城砦内层层迭迭的房屋内,深入云霄的最高处,是有苏氏贵戚所住的金阁。?

  此时。阁内灯火通明,宾客们计划通宵达旦地痛饮,等吉时一到,就将人牲绑到祭坛上,放干了血祭天,即宣告完成婚仪。

  距离吉时,尚有一个时辰。

  金阁内大小房间有上千个,皆由望不见尽头的长廊贯通,房间与长廊用纸扇门相隔,上面以彩漆与金箔绘满美人与妖兽,走在廊中,能听见房间内传出的嬉闹与大笑。

  阿容在走廊上紧张地左顾右盼,用团扇掩着嘴,低声朝走在一旁的十叁娘子说话,转头时,满头珠翠碰得叮当作响:

  “安府君当真被锁在金阁内?”

  半个时辰前,她们得知安府君被抓之后,即扮作狐族乐伎,随着新嫁娘的婚队进了城砦。

  “是。有苏氏这一代,有个皮相很不错的小郎君,原先与我相好过。我今日以将他的情史告诉他新欢相逼,问出了府君的下落。谁知那小子只告诉了我在金阁,却没说金阁里有一千多间房。”

  李知容:“……”

  她叹气,低声指挥她道:“十叁,你从东侧开始找,我从西侧找,不要漏掉任何一间屋,尤其注意暗门、地道和隔间。”

  十叁朝她抛了个媚眼,表示让她放心,接着就袅袅婷婷地朝前走去,拉开东侧第一扇门,巧笑倩兮地问诸位贵客要不要添酒。

  她长吁一口气,闭上眼,屏息凝神,仔细思索安府君究竟会被关在何处。

  祭坛在城砦最高处,也就是金阁的上方,祭坛的出入口却无人把守,她方才已去查看过。若是安府君真的被关在这金阁内,那么定会在其被关押之处附近增设人手,以防不测。但金阁中人多眼杂,想不走漏风声地藏一个人并不容易。按照现下的情况判断,他应当是在婚宴之前,即被押进了城砦,关在了较为隐蔽的地方。

  这金阁中,最为隐蔽而安全的地方,会是何处?

  她睁开眼,疾步拉住刚关上门回到走廊的十叁娘子:

  “十叁,你可知有苏氏家主的住处是哪间?”

  十叁略加思索之后,双眼一亮:

  “有苏氏原先的家主近日刚卸任,新一任的家主……可不就是我那旧相识!对了,今夜要娶新妇的那个,也是他。”

  李知容拍手:“十叁,我头一回觉得你有这么多相好,实在是个好事。走,带我去他的住处。”

  (四)

  有苏氏家主的住处在金阁的尽头,紧邻着祭坛入口。

  堂皇的数间房,灯盏将房间照彻,金玉珠宝堆积成山,里面却空无一人。看来家主也被拉去欢饮了。然而如此重地却无人守卫,也有些蹊跷。

  阿容让十叁在门外守着,自己先进去探看。房内部也以纸扇屏风隔开,最里面一间瞧着是卧房。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查看,陈设都豪奢浮华,但看似并无机关或暗道。

  她正在内室里搜检,忽然门前传来十叁娘子过分热情的寒暄声音:

  “呀,好巧,你怎也来了。哦,对了,今天是你的婚宴。哈哈哈哈。”

  阿容心头一紧,加速排查起房中物什。哪里可能有机关?香桌香案,长几床榻、书椅屏风……等等,床前的佛龛,怎么看怎么古怪。

  鲜卑诸部祖先信奉巫教,建造佛堂佛龛也常常坐西朝东,可这座佛龛却是南北向摆放,不合常理。

  此时刷地一声,不远处的房门被拉开,像是家主起了疑心,要进屋查看。阿容连忙藏到屏风后,却听见十叁一把拦住了他,开始胡言乱语:

  “我今日是特来看你的。这城砦如此难进,我都闯进来了,为何还对我如此冷淡。”

  那家主还要进内室,还没跨两步,就被十叁拽了回去,吻在一块。霎时,房中就只剩这对狗男女的旖旎声响。

  阿容听得连连皱眉,感叹十叁为了救朋友,大老远地来破坏人家的婚事,也不知是作孽还是积德。

  她随即走至佛像前,左右查看,将莲花座左右转动,那佛像却突然睁眼,是一双璀璨的黄金瞳。接着佛龛无声滑动,露出一个堪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口。

  竟被她猜对了。

  她抽出方才从客人身边顺的佩刀,一步步小心地走进暗室。那地道石阶修得狭窄陡峭,下方似是无底断崖。她一边走,一边凝神听着屋外的动向,却渐渐听不见了声响。

  等她走完最后一级石阶,抬头适应了光线时,才发现地上尽是枯骨,像是一处被废弃已久的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