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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天黑下来,派对气氛却越发热闹。

  余芒微笑着打量这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悄悄爬上心头,她竟逐一叫得出他们的名字。

  世真身边是赵家的孪生姐妹咪咪与蒂蒂,她们同在角落笑得前仰后合的周氏兄妹约翰及依利莎白不和,但是人人都晓得她们对那边厢的巫阿伯拉罕与张却尔斯有过亲热的关系。

  余芒呆呆地站着一个个人辨认,忽然之间,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脸她的的确确在现实世界看见过。

  他也看见她了,两人几乎在同时间迈向前走向对方。

  “许仲开,你怎么在这里?”她大喜过望,心中生出极其亲昵的感觉,她几乎想握住他的手,几经压抑才控制住自己。

  许仲开看着她,“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叫余芒。”

  “你认识世真?”

  “我是世保的朋友。”

  许仲开一怔……

  “很明显,”余芒笑道,“你也认识他们兄妹?”

  “我们还是亲戚呢。”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这时于世保的车子在远处响号催她。

  “我有事先走一步。”

  许仲开似还有话要说,余芒觉得应该给他多一点时间多一点机会,于世保会自助,但许仲开就需要鼓励。

  她抬起头看着他。

  这样明显地等他。

  许仲开终于开口了,声音低低的,说着不相干的话,自幼父母都教我,不要同别人争。

  余芒一时没有听懂,但她小心地聆听。

  “我一直认为那是应该的,世界那么大,与其争夺,不如开拓。”

  这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错了,”许仲开语气有点沉痛,“从现在开始,我会全力争取。”

  说得非常含蓄,但是余芒却渐渐会过意来,许仲开的意思是,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别人得到他喜欢的人与事。

  “我明天找你。”他终于补充一句。

  “下午我有空。”

  许仲开笑一笑走开,稍微忧郁的气质叫余芒向往。

  路上于世保一直问:“老许同你说什么,他毛遂自荐还是怎么的?这人,皮倒是练得厚了,任意兜搭他人女友。”

  余芒向于世保笑笑,没有作任何俏皮的回应。

  她有种感觉,在不久之前,这一动一静两位小生,曾经因某种原因,纠缠过一段日子。

  为着谁?她很快便会知道。

  于世保说:“算起来,我们还是亲戚,我叫他母亲表姨。”

  那么,他们是表兄弟。

  快到目的地,余芒说:“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聪明的于世保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脸上变色,一向任性的他居然不敢发作,停好车,头搁驾驶轮盘上,幽幽地问:“你怕人看到我俩?”

  余芒觉得好笑,他每一个姿势都是做老了的,就像长在夜总会表演的艺人,敲哪一下鼓就唱哪一支歌,场场一样,如有类同,纯属惯性。

  余芒解释:“是为着你好,叫记者拍了照,等于落了案,很难翻身。”说得这样婉转,当然也为着自己。

  余芒的排场也不小,一字排开都是她名下的工作人员,穿戴整齐化好妆,同男女主角一起坐下接受访问,的确有点专业为她带来的尊严与美态。

  于世保借附近一间茶餐厅的台子坐下,盯牢电视荧幕,看得出神。

  他不知道此刻的他有多寂寥,那么英俊的男生伏在油腻简陋小餐厅里独自看电视上伊人与主持对答。

  他记不起上一次这样为异性陶醉是在几时,忽然有点可怜自己,还以为成了精了,百毒不侵,谁知仍然好似弱不禁风,唉。

  他伏在桌子上不动。

  这样忘我实在少有,可惜余芒又看不见。

  余芒正在现场金晴火眼应付大局,忽而看见女主角笑得太过放肆,便横过去一眼,那伶俐的女郎便即时收敛,又见男主角越坐越歪,便示意他挺起胸膛,一眼关七,不知多累。

  旁的观众可能不觉得,于世保却看得一清二楚,叹为观止,这女孩不可思议,性格复杂多面多变,从未得见,他决不会把她当另一个约会。

  四分钟应对已经使余芒筋疲力尽,谁说演员好做。

  精采演出结束,她换下戏服,小林过来褒奖,“做得真好。”

  余芒翘起大拇指,“大家好。”

  “我们是整体。”

  “绝对是。”

  余芒在门口与他们分手。

  于世保等人群散尽才走过来。

  他跟了她一整天。

  余芒有余芒的良知,轻轻对他说:“世保,你不是我喜欢的型。”

  于世保脸色一沉,还没有女子对他说过那样的话。

  “不要把所有时间投资在我身上。”

  于世保不相信双耳,这个可恶的女子,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几乎所有他认得的女性,都希望他拨多些时间出来。

  当下他忍声吞气,“我有什么不对?”

  余芒看着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把声音,她轻轻地说:“你深深地伤害我。”

  那语气便于世保惊疑地退后一步。

  余芒温柔地看着他。

  于世保冲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一辆空车缓缓转过来,余芒截住它回家。

  于世保没有再追上来,这一天他已经够累。

  第二天一早,余芒到方侨生医务所报到。

  医生说:“我昨夜在电视上看到你,表现惊人,同平日木讷老实的你有很大距离。”

  余芒咳嗽一声。

  “大导演,有无巡视票房?”

  余芒躺到沙发上发牢骚,“中国人夸张起来真可怕:大国手、大明星、大作家、大刺客、大师傅、大大大大大,下次有人叫我大导演,我准会尖叫。”

  “尖叫是发泄情绪的好方法。”

  “侨生,我能否把心事告诉你?”

  “请便。”

  “一打开报纸,看到五花人门、各有巧妙、阵容强大的电影广告,我便耳畔嗡地一声,汗流泱背,不知身在何处,怎么办呢?行家统统那么用功,竞争那么激烈,我下个戏又该拍什么呢?”

  医生讶异。

  老好余芒又回来了。

  这家伙,人行若干年,干得颇有点名气与成绩,却从来不会踌躇志满。

  虚怀若谷在今时今日并不是行得通的美德,能有多少人会得欣赏到余芒的含蓄。

  医生当下淡然说:“你言过其实了,依我这个外行人看来,滥片多过好片,何足以惧。”

  “可是我从来不靠噱头。”

  “那正是你的特色。”

  “多么乏味的特色。”

  “我明白了,大导演,你并不是担心你的作品不够好,你只是担心你的作品不是最最好,活该!”

  “胡说。”

  “你要年年考第一,居首榜,拿一次第二脸色便发绿,这正是我认识的余芒。”

  “冤枉,我从来不是妄想狂,我只不过想继续生存,我还年轻,尚未能退休,不拍电影,又何以为生,我根本不会做其他的事。”

  “余芒,我开始了解你的压力,你把自己逼得太厉害,你成日想胜过谁呢?”

  “我自己。”

  “什么?”

  “一部比一部好,你明白吗,下一部比上一部好,一直有进步。”余芒握紧拳头。

  “生活不是竞走,放松。”

  “如果不与光阴比赛,生活没有意义。”

  两人越说越玄,方侨生夷然说:“自古将相名人,谁斗得过如水流年。”

  余芒跳起来,“我们的确不行,但我们工作的成绩可以永久流传。”

  医生怔一会儿说:“我要加倍收费,越听越累,你的烦恼天天不同。”

  真的,本来只有导演余芒的烦恼,现在还加添了另外一种心事。

  余芒还想说下去,方医生的秘书推门进来,“余导演,你的制片林小姐在楼下等你,说有要紧事。”

  余芒说:“我得走了。”

  方侨生叮嘱她:“今晚我出发去开会——”但余芒已经出了门。

  小林坐在她的小轿车里,神色呆滞。

  余芒走过去,轻轻地问:“票房欠佳?”

  小林抬起头强笑道:“平平。”

  大家沉默一会儿。

  余芒安慰她,“不管它,我们努力下一部戏。”

  小林信心动摇,“那个题材值得开拓吗,主旨是什么,会有人叫好吗?”

  “小林,拍戏毋需大题目。”

  小林颓然,“那更连推卸逃避的借口都没有了。”

  “振作一点。”

  “导演,现在我们到何处去?”小林哭丧着脸。

  “小林,精神集中点厂余芒斥责她,“这样经不起考验,还指望你长期抗战呢!”

  “对不起。”小林低头认错。

  余芒笑着拍拍她肩膀,“把我送回家去,叫小薛来我处,我想看看她那两场戏写得怎么样。”

  到了家,甫掩上门,余芒的脸也跟着拉下来。

  她用手抹了抹面孔,说不出的疲倦,对人欢笑背人愁需要极大的精力,她再也提不起神来。

  余芒呆呆坐在沙发上。

  她若露出泄气的蛛丝马迹,手足们就会精神涣散。

  她独自不知在长沙发上躺了多久。

  门铃轻轻地响了一声。

  余芒决定了,如果这再是章某,她不惜与之大打出手,这个戏根本也是她的杰作。

  门外却是许仲开。

  “仲开,”她松口气,“是你。”

  “你精神似不大好。”

  “更加需要朋友的安慰。”

  “我可以分担什么?”

  “请坐,我去泡一壶茶,然后才打开话题。”

  许仲开还没有见过这么磊落的香闺,几乎没有家具,统共只得一张大得窝人的沙发,以及一张大得可供六七人并坐开会的书桌。此外,便是一只磨沙水晶瓶子,插着大蓬雪白的姜兰,香气扑鼻。

  多么简单,可见女主人早已懂得一是一、二是二的艺术。

  可能是他疑心过度了,这又同另一人大不同,另一位,光是香水瓶子都有百来只,是个拥物狂。

  他走近书桌,看见一叠速写,一凝神,吓一跳。

  恰好余芒捧着茶具出来。

  她似较为振作,笑说:“桌子再大总不够用,杂物越堆越多,请把那叠书推开一些。”总算安置了茶具。

  许仲开问:“你自何处得来这些速写?”

  余芒看一看,“这是拙作。”

  “你的作品?”许君大吃一惊。

  余芒信心大失,“奇劣?”

  “不,”许仲开怔怔地,“只是像极了我一个朋友的风格。”

  他轻轻抚摸那个签名式。

  “喂喂喂,我的作品许有很多纵漏,但我决不是抄袭猫。”

  许仲开连忙道歉,“我失言了。”

  余芒当然原谅他,斟杯茶递过去,“你的格雷伯爵茶。”

  “你怎么知道?”

  余芒奇问:“知道什么?”

  “我喝这种茶。”

  余芒顺口说出来:“噫,你同我说的,大学寄宿在一位英籍老太太家中,她喝格雷伯爵,开头你嫌味道怪,渐渐上瘾。”

  许仲开蹲到她身边,“我还没有时间同你谈到该类详情细节呢。”

  “那么,”余芒抬起头叹口气,“一定是于世保说的。”这些资料,到底从何而来?

  两人互相凝视。

  余芒心中回忆涌现,不,这绝对不是他同她第一次约会,他们之间,仿佛曾经有过山盟海誓。

  余芒别转面孔,太无稽了。

  这位许君,明明是新相识。

  许仲开提醒她,“你适才说有烦恼。”

  余芒跌进沙发里,“我的戏不卖座。”

  “卖座不是一切。”

  “不卖座则什么都不是。”她背着他。

  许仲开失笑,“你有无尽力而为?”

  “谁会相信。”

  “你目的并非要求任何人相信。”

  余芒承认,“是我已尽力。”

  “那已经足够。”

  余芒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典型不与今日现实社会接触的人最爱说的话,尽力有什么用,管谁呕心沥血,死而后己,今天群众要看的是结果。

  谁管你途中有否披荆斩棘,总要抵垒才计分。

  真奇怪,许仲开与于世保都有一份不属于九十年代的悠闲,一个净挂住忠于自己,另一个专修吃喝玩乐,真正奢侈。

  确是罕见的人种。

  余芒忍不住伸手拧一拧他的鼻子,“我们的行业不是这样的,电影这一行,必须要短时间内讨得一大堆人的欢心。”

  许仲开大讶,“你选择一门这样残酷的职业?”

  “是的。”